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王秉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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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庭坚在《题子瞻画竹石》诗中说：“风枝雨叶瘠土竹，龙蹲虎踞苍藓石。东坡老人翰林公，醉时吐出胸中墨。”他说东坡画中的怪石和竹子，都是他醉后吐出、胸中郁结的浓墨。石头，在东坡的画中总是呈露生冷丑怪的状貌，在他的诗文中又展现峥嵘奇崛的气概，更和他胸中的浩然之气相互激荡、融汇幻化。

从眉山到凤翔，从登州到定州，从黄州到惠州、儋州，苏轼一生经历了时人少有的辗转漂泊。行经多地，他在途中常与石头结缘，而石头的品性，也成了他的重要品格。石头见证了他漫长坎坷的人生道路，也慰藉了他许多失意的时刻。

苏轼《潇湘竹石图》（局部）

磻溪石

宋仁宗嘉祐六年(1061年)，26岁的苏轼任凤翔府签判，九品官，这是真正开启他仕途的第一站。四年前，他和弟弟苏辙同科进士及第，得到了文坛宗师欧阳修的大力褒扬。欧阳修在给弟子的信中说：“老夫当避路，放他出一头地也！”仁宗皇帝读过他们兄弟的试卷后，也回到后宫喜滋滋地对曹皇后说：“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。”可是，苏轼刚刚名扬京师，母亲程氏就在眉山老家谢世了，于是只能回家守孝三年。

公务之余，他在凤翔游览了各处名胜。1063年阴历七月二十六，晨鸡初唱，星光熹微，才刚刚五更天，他就匆匆起床，赶往秦岭北麓青峰山北侧的磻溪河。这条河是渭河南岸的支流，溪边有一块大石头，是东坡心心念念想要观瞻的胜迹。东坡乘着星光，举着火把赶路，山间的猿猴都惊得在树头跳跃。到了溪边，天还未明，一弯残月在天边斜挂。耳畔响着淙淙的水声，看着眼前朦胧的溪岸磐石，苏轼心神激荡，诗情也在胸中氤氲、奔突。

这条溪水，这岸边的磐石，因为一位古人而名声大噪，他就是姜太公，传说他就在这里垂钓。别的渔父垂钓代表着隐逸，姜太公的垂钓，却是在等待着出山济世的机会。据说他钓鱼用的是直钩，其实“直钩”的说法就不通，既然是直的，不就是用钓丝绑了一根针吗，哪里还称得上“钩”呢？他不为钓鱼，钓的是人君，等着世人把他怪异的行为艺术传播到西伯姬昌耳中，好引他来寻访邀请自己，然后一展宏图，建立不世的功业。

后人附会说，姜太公跪坐钓鱼的大石上，那两道深深的凹痕，就是他跪坐时留下的痕迹。

东方的天色渐渐泛白，青年苏轼在大石上盘桓流连，看着太公跪坐的痕迹，心中应有无数的感想。他在诗中写道：“闻道磻溪石，犹存渭水头。苍崖虽有迹，大钓本无钩”。另一首诗说，“墨突不暇黔，孔席未尝暖。安知渭上叟，跪石留双骭。一朝婴世故，辛苦平多难。亦欲就安眠，旅人讥客懒”，说墨子为了天下人，灶里的火都来不及生起来；孔子为了苍生福祉，席子都来不及坐暖。太公也在石上留下了深深的跪痕，明知道济世不容易，要历尽千辛万苦，可他们都是毅然做去。我也想闲散地去躺一躺，却会被别人取笑偷懒啊！

对磻溪石，苏轼还作了一首诗，诗中道：“至人旧隐白云合，神物已化遗踪蜿。安得梦随霹雳驾，马上倾倒天瓢翻？”

磻溪石上的太公跪痕，把青年苏轼的壮心激励起来，他期盼着像姜太公一样，在平天下的大业中一展身手；像龙一样，遨游天际，叱咤风云，让雨水雷电都激荡起来，如同地覆天翻。

此后的苏轼，飘萍辗转，仕途坎坷，但济世安民的志向从未放下。在杭州，治理西湖，留下千秋风雅；在徐州，抗洪抢险，使千万百姓免为鱼鳖；即便被贬黄州，没有职权，也奔走呼号，抵制溺杀婴儿的恶俗，发起成立“救儿会”，挽救了许多幼小的生命；被流放到最荒蛮的海南儋州，他教给当地百姓医学、农业知识，还设坛讲学，撒播文明的火种……他没有姜太公那样风云际会、旋转乾坤的机缘，却也让自己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柱石。

《东坡先生玩砚图》齐白石 绘

醉道士石

宋哲宗元丰八年（1085年）八月下旬，苏轼从常州到登州赴任，途中经过扬州时，拜会了老朋友扬州太守杨康功。杨在不久前出使高丽回国的途中得到一块奇石，就拿出来请他玩赏。当石头出现在苏轼眼前时，似山精野怪，在嘶吼挣扎，把他看得瞠目结舌。辞别杨康功，苏轼继续乘船远行。途中，接连两天大风呼啸，一叶孤舟如同在雪浪中掀动飞舞。疾风浪涌之中，东坡举杯独饮，不觉大醉，那个石头上的精怪又在他的诗心中跳掷咆哮起来，于是一首《醉道士诗》倾泻而出。

他写道：楚山上一个慧黠的青猿修炼多年，变化成癫狂的道士在山谷中恣意腾跃，误打误撞跑到了茅山华阳洞，偷喝了仙人茅君酿造的美酒，于是，茅君大怒，“君命囚岩间，岩石为械杻。松根络其足，藤蔓缚其肘。苍苔眯其目，丛棘哽其口。三年化为石，坚瘦敌琼玖。无复号云声，空余舞杯手。”

从这块石头上，东坡“脑洞大开”，幻化出一个猿精还不够，还要让它再变成道士，还要让猿道士冒犯仙家，遭受酷刑，生发出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，如同大禹治水时期被囚禁在淮水底下的巫支祁，如同闹了蟠桃会被压五行山的孙悟空，如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《被缚的奴隶》，那种被拘束压制下的冤抑和愤懑，那种失去自由的不甘与抗争，让人毛发倒竖。

我们很容易想起，6年前的乌台诗案中，苏轼因为自己的独立政见，而为政敌所不容，他们在他的诗句中罗织罪名，使他在狱中险些丧命。钦差到湖州押解他赴京时，“拉一太守如驱犬鸡”。在狱中，他“梦绕云山心似鹿，魂飞汤火命如鸡”。之后，他被贬黄州，穷愁潦倒中，在赤壁之下、黄泥坂上、雪堂之中涵养身心，从苏子瞻终于蜕变成了苏东坡。写作《醉道士诗》时，他离开黄州也才一年，醉道士从藤索、丛棘中，挣脱出来了。又有谁知道，今后等着他的，还有更多的械杻桎梏。他会被流放到岭南的惠州，再到天涯海角的儋州。

醉道士石 青州博物馆藏

赠友石

东坡被贬黄州的日子里，发现齐安江中有被水流冲刷得宛如彩玉的卵石，在江边戏水的儿童，都喜欢捞出来玩。这些卵石上的花纹一圈一圈的，就像手指头上的螺纹，红黄白各色错杂，五彩斑斓，拿在手里把玩，让人觉得圆融而润泽，类似我们熟知的雨花石。东坡用糕饼和孩子们交换，攒得了298枚，大的如梨、桃，小的像枣、栗、菱、芡，有一枚异形的则像虎豹，头上竟然还有口、鼻、眼的模样，东坡就把它当做这些石头的头领。他还得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古铜盆，就把石头盛在里面，注入水后，石头更显得鲜明美丽。东坡连盆带石头都奉送给好朋友佛印禅师，还写了一篇《怪石供》来记述这件事。他说：在佛印的眼里，已经看破一切，玉璧和瓦砾也没有什么分别，我却还是愿意把美石供养给他。从此以后，那些山僧野人，想供养禅师但没有钱买衣服、食品、卧具的，都可以拿清水注石头来代替，我苏子瞻也算开了先河了。佛印收到后，把东坡的文章刻在了石头上。东坡于是又写了一篇《后怪石供》，文中说：我拿饼换石头，也就是拿有用换无用，已经够可笑了，佛印还把我写的文字刻石。如果直接给他饼，他肯定就不刻了。石头和饼有什么不同呢？

东坡的言外之意是，看来佛印还是有分别心。另一个僧人朋友参寥子说：供养、接受、刻石，都是幻。拱手向人，人就高兴，戟指点人，人都生气。都是手，却引发人不同的情绪反映。拱手、戟指也都是幻，明白这一点，喜怒也就失去凭借了。这样看来，刻与不刻也没有分别。

东坡听罢朗声大笑，又把250枚卵石送给了参寥子。此后，他还曾将卵石装在石头方斛中，寄给朋友鲁元翰，有诗句说：“坚姿聊自儆，秀色亦堪餐。”

元丰八年(1085年)，东坡曾短暂地担任登州知州，在蓬莱阁下，有被海浪淘洗形成的“弹子涡”石，也丰盈圆润，他撷取数百枚，拿来养石菖蒲，说“我持此石归，袖中有东海”，还送给朋友梅子明，让他献给喜欢收藏奇石的父亲梅宣义，也表达希望老人长寿的祝颂。

东坡和僧人朋友打机锋，谈空说幻，心地却像这些卵石一样光润莹澈，他感受着这些石头的美好，其实是把自己心里的温润物化了，再拿出来分享给朋友。他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颠簸，自己不也是被淘洗得越来越圆融丰润的怪石吗？

石头象征着永恒，象征着万古不磨，所以古人总是把法典刻在石头上，还用石头雕刻石像、镌刻石碑，甚至铺筑成巍峨的神庙和金字塔，希望让自己珍视的、崇敬的东西得以不朽。在风和水的侵蚀下，石刻的字迹也会漫漶，巨石的建筑也会倾圮，但是，把石头的品格融汇到人格中，刻进生命里，人真的会不朽。

自然界难得有天然的纯金属矿物质，金、银、铜、铁等金属都需要从石头中冶炼提取。东坡的平生，几经淘洗，几经冶炼，把自己从眉山南轩的一片石头，锤炼成了光华熠耀的真金，不独在诗文里灼烁千古，也照亮着我们一代一代后人的心路。